“此一役,在鹿谷诱敌深入的军士是英雄,随本将军直捣秋狄王帐的亦是英雄……”她语声微顿,一双涌着钦敬与怆痛的眼定在席间的少年身上,“而另有一种英雄,他以身入局,甘负叛名,于群狼环伺的秋狄大帐为我军斡旋,成为我们在敌帐的喉舌,隔着江岸为我军递送军机。”
“若无张飒,何来的今日之胜?”梅怜君沉缓道:“自然,诸将士的赤胆爱国之心,本将军皆明了,此前未言明张飒的身份,亦为大局所计,若泄一丝风声,便是全盘覆倒。”
一时之间,铁胄窸窣,众将纷纷卸盔垂首,朝席间的少年深深一揖。
梅怜君还记得,在与祝好议定鹿谷之策罢,正愁无人近秋狄王侧,张飒便踏着星夜来了。
起初,听闻这孩子正是教她斩于剑下的将士胞弟,梅怜君多少尚有顾忌,却是她偏狭了,少年郎的脊背虽还单薄,却已能担起家国山河,他在帐下郑重一揖,抬起一双炽灼的眼,“张飒愿入秋狄帐下,不为功名,只为福国利民……还有,赎我兄长昔时之过,望将军恩准。”
军心士气,自古便是军中的根基,不可撼摇,少年自知兄长犯下大错,可若说对这位女将军毫无怨怼,也非如此……
他了解自己的哥哥,兄长兴许只是走岔了道……张飒明白,哥哥也只是想早日击溃敌军,护住霞阳,只是用错了法子,然军规如山,必须杀一儆百。
于是,少年便以自己的方式,承兄长未竟之志,誓要守住霞阳……霞阳城里还有他们扎根多年的母亲。
梅怜君毕生不忘那一夜燃在少年眼中的炽焰是何等的炙热,纵是千山雪岭也不能轻撼。
祝好抚至张飒的胸口,指腹下微微隆起,她怔了怔,探入其中,摸出个虎头刺绣。
她自幼对行针走线过目不忘,一眼便认出这只虎头刺绣正出自羊肉汤饼的那位老媪。
荒草凄凄,泪又决堤。
……
祝好陷入黑甜,迷蒙间,只觉有人将汤药灌入她口中,苦得她直呛醒。
一打眼,正撞上宋携青。
她总觉得,宋携青与往日里有所不同,两眼便直直地烙在他身上。
宋携青执碗的手一顿,移开与她相触的视线顺带别过脸,榻上那人却已撑起身子,将他的脸扳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好一番端详,得出结论问:“宋携青,你可是病了?”
“没有。”
祝好不依不饶,“宋携青,你的脸色不大好。”
她张开双臂环住他,“人也清减了。”
方才自棚下脱生,紧着张飒一事,祝好心神恍惚,自然无暇细看,如今二人对望,才惊觉他眉骨深陷,憔悴了不知多少。
宋携青逮着时机,又喂入一勺汤药,苦得祝好皱巴着小脸,只听那人不咸不淡地道:“前些日朝务繁杂,常与陛下群臣议政至天明,许是……耗神过度,尚未将养回来。”
“当真?”
“你当我是你么?”宋携青鼻端一哼,不知是真气假气,“我可不是祝小娘子,惯会哄人骗人。”
静默片刻,宋携青轻轻一叹,抚上她的发顶,温声道:“翩翩,你做得很好。”
只一句,祝好紧绷的身子泄尽气似的松弛下来,随即再也抑制不住,扑在他身上号啕大哭。
在他面前,她总能无所顾忌地哭出声来。
这样很好,她想。
宋携青抚着她的脊背,倒也不再逼她喝药了,只低声道:“张飒的尸身已殓,虎头刺绣也已仔细收在他怀中,方才云葳将军已护他……回家了。”
“翩翩……”
“……嗯。”
无需再多的言语,她只需他在身边,便觉着心安,暖黄的烛光映在她泪湿湿的眼底,祝好瞥见自己环在他腰间的小臂微微透光。
她自知时日无多。
若如此消亡,她……可是会沦为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毕竟,百年之后的光阴她已走过,不是么?
“宋携青,我们明日离开吧,我想……看看你自小长大的地方。”祝好揪着他的衣领,“淮城也是我的家呢。”
“翩翩,大夫说了,你需……”
“我不要静养。”
宋携青何尝不知她天生犟种,只好顺着她道:“好,天明便启程,这下可安心了?”
“但……”他将药碗端回,“良药苦口……喝了,否则没得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