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静得只可闻玉液沿着案角扑打在青砖的声音,池荇的指尖抵住案上骨碌的三足爵,他难得正色,沉声问:“阿琅,何时开始的?”
他问得并不直白,甚至于可谓含蓄,可宋携青绝非傻子。
宋携青微抬手指,几案漫延的酒浆逐渐凝成水珠,他屈指,水珠浮于中空,一瞬汇聚,倒灌入爵。
何时开始的?
宋携青轻嗤,“你可还记着方才饮下几口酒?可还记着昨日睡了几个时辰?”
“言下之意。”池荇抬抬下颌,笑言:“携青君,可是认栽了?”
眼见宋携青已将打翻的酒水尽数凝拢至三足爵内,池荇追思宋携青与祝好行婚之日,他曾出言打趣儿试探宋携青,彼时的宋携青面色不改地说了句“若我倾慕她,我自会认栽”。
宋携青拨转酒爵,其波涟涟,他坦然一笑,“是又如何?”
池荇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携青——慌促偏嘴硬,在他跟前频频失仪。
“原来,携青君喜欢这款么?”他浮想祝好的命格,不得不出言提醒,“宋携青,你当知道祝小娘子……”
举目间,池荇骤见宋携青撑着案沿起身,三足爵被掀飞,酒水四洒,他紧绷下颌,眼底深处似有火燎。
时隔百年,他已是孑然一身,了无所缚,除却那个命数将竭的凡女,还有什么事,什么人足以令他如此?
第46章恸哭“宋携青。”
谢家勉强算得上鹊起一时,而今却是日薄西山之势。
谢家的祖辈原只是个樵夫,某日,年仅五岁的谢琚却嚷嚷着要当官,不仅要当官,还要当好官、明官,谢琚的双亲对此大惑不解,他们家世代皆以伐木为生,谢琚年及五岁从未上过学。
谢琚的双亲只当他在说笑,谁知谢琚夜夜苦读,方连登山伐木时,也不免念念有词,双亲无法,只得以毕生家私供谢琚求学,双亲见其子刻苦非常,也曾探问老师其子的天资如何。
老师答曰:“朽木不雕,必为朽木。”
双亲闻言,想着本该如此。
谢琚十一岁时,在一众私塾的学子中可谓垫底,谢琚的双亲以为,当樵夫也没什么不好的,瞧瞧他们的少君,昔时虽位极一国帝师,临了,还不是辞官了?
再则,乱世凶年,风雨飘摇,大瀛更是一朝倾覆,新帝改国为“成”,大肆清洗朝政,教人难以琢磨,他们的少君迟迟未任城主,教此城群龙无首,他个小儿是想去哪儿当官呢?
怎奈谢琚一心苦读,双亲拗不过,只好作罢。
谢琚三十六岁中举任九品录事,入成为官,谢家砍了不知几代山木的柴刀总算功成身退。
谢琚六十岁致仕返淮城颐养天年,现今已是一百一十岁的遐龄!身经四朝!真乃松柏之寿!
谢家上下只凭谢琚每月的致仕金过活,近来,谢琚的身子骨儿却不大健朗,只恐时日无多。
前些日唯一的曾孙女谢上卿更是与一穷书生出奔,委实教谢家上下捏了一把汗,谢琚最是偏疼曾孙女,若他得知此事,八成会气血攻心而亡,好在谢家总算将谢上卿盼了回来,倘若再晚几日,只怕要瞒不住这老骨头了。
说句逆耳之言,若谢琚死了,谢家上下赖以生存的致仕金岂不没了?谢父谢母深思远虑,在谢上卿幼时便为她定了门姻亲,正是淮城素有“神童”之名的施家二郎,若此人他日应举,入仕为官,届时,谢家不就起死回生了么?
怎料那施家小儿施春生非但没有从官的志向,亲族甚至患有遗代隐疾!为此,谢家父母退了与施家的姻亲。
今年开春谢母为谢上卿谋了一桩好姻缘,此人名唤祝亓,其母虽作恶多端,然祝家大郎年纪轻轻,人情练达,未承其母之恶,何况,祝亓名下有座私家码头,想来是个家财殷实的主,虽有一二小妾傍身,可露富之家岂能免俗?
纳妾既是男人家的常事,那么,在此之上,为女儿寻个财主准没跑儿。
不防自家爱女竟与一穷书生跑了!祝亓不堪受辱,连夜退婚。这便罢了,那书生还死在了私奔的商船上,好巧不巧,正是祝亓码头所辖之船!论女儿万般貌美,经此一事,再难觅得好夫家了。
这当口儿,谢上卿正在闺阁听其母训诫,林氏方道一言半句,谢上卿已然哭眼抹泪,她面色惨白,抽抽嗒嗒地伏在丫鬟肩上,林氏见了不免心软,想着女儿遭上水寇定是吓得不轻,无法儿,林氏命丫鬟好好侍奉主子,便长吁短叹地出了闺阁。
谢上卿一听母亲的步履声渐远,她起先睁开一只眼,确定林氏不在了,方从榻上跃下,半搂着她的丫鬟居月道:“我出外一趟,若母亲折返,你便躲进被褥伪作是我,切记,莫要出声,只消听她絮絮聒聒的叨念,明白吗?”
居月见自家小姐交代完巨细,容不得她劝阻,一个翻身已自窗台掠出,非得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
谢上卿抄近道疾行,她自衣袖拈出手绢,将
面上涂得惨白的脂粉卸尽,家中日甚一日的拮据,小厮仆妇遣散得只剩贴身随侍的几位,她倒不必担心在路上撞见什么人被逮回去。
不过,大门自有门房守值,谢上卿只得寻处矮墙逃遁,许是祖辈皆以伐木为生,她自小承得一身牛劲,体魄更是出奇的硬实,加上少时背着双亲随邻舍老兵习得几招粗浅的武艺,翻墙而已,岂能难倒她?
谢上卿干脆利索地翻墙遁出,全然不见众人口中因死了情郎的憔悴之态,就连晨间跃入琼衣坊的花池也不曾影响她分毫。
她随手拦下一辆车舆,“依水街西巷。”
只半刻,马驹顿足,谢上卿撑在车辕上跃下,反手朝车夫掷出几枚铜板。
她行前几步,拾起地上一截粗棍,后在一户家门前停下,其扉轩敞,外置三尺花缸,情知户主有些家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