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露角,星辉明灭。
营栅之外,守军人马两时辰一替,正值换防之际,忽见远处驰来一骑,待行近了,竟是个面如清玉,云鬓花颜的年轻女子。
一众守卫怔神片刻,横刀在前,厉声道:“来者速……”
“祝好,寻云葳将军。”
短短七字,教营栅外的一众面面相觑,一人率先回神,疾步入内通报,另一较为年轻的守卫则上前引着祝好入内,言辞间甚是恭谨,“在下张飒,霞阳人士,自愿追随云葳将军保家卫国、防守霞阳……”
他年纪尚青,看似未及弱冠,言语间已赧然垂首,似是察觉言之琐碎又不着调,忙着找补道:“将军的幕府在最前头,将军抵军霞阳便同咱们吩咐了,若是祝姑娘前来,万不必阻拦,方才我等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祝好见少年性情淳朴,又见前路尚长,便含笑应道:“何来冒犯?严谨行事,正是霞阳之福。”
“是、是……”张飒摸着盔沿憨笑两声,倒不是他生性爱傻笑,实在是跟前的小娘子姿容清致,是他自小见过的女子中名列前茅的好相貌了,他想多瞧两眼,又恐唐突冒犯,只得低头,连连称是。
行至幕府前,张飒躬身告退,祝好唤他:“我的马名飙风,若有余裕,还望为它添些草料。”
张飒忙不迭应下。
下一瞬,幕府外的厚帘教人一掀,银铠罩身的将军自内阔步而出。
时是下半夜,帐中灯火虽微却犹明,来人一身铁衣也未褪,足见情势之急。
“虽知你要来,却不料来得这般快。”梅怜君引她入帐,帐内只她二人,虽是将军幕府,陈设却极简,一案并数椅,一张竹榻,此外便是悬于正中的一大幅舆图与挨着长案的沙盘。
山川形势,尽在其间。
“我哥哥……安好吗?”此问一出,梅怜君方才高昂的生气显已落至谷底,祝好拿不准梅怜卿是否已将自己断腿之事告知于她,一时不及作答,梅怜君见她迟疑,便知事态不简单,紧着追问道:“……死了?”
祝好猛地抬头,眼前的女子五官依旧英丽,此刻却似春水化冻,透出几分隐晦的柔软,不知为何,祝好两眼竟有些酸涩,百年之后,她所在的朝代,刀枪入库海晏河清,百姓安乐衣食富足,而此时脚下的王朝……问及家人安危,竟得先打上一纸死契么。
不论梅怜卿作何打算,祝好见阿吟眼下的情状,已不愿瞒着她了,何况经黎清让一事,她知阿吟绝非因私废公之人,断不会任个人的情绪渗入军中,是以,祝好将狱中的情形一一道来,末了,她握住阿吟的手,定定道:“梅尚书已无性命之忧,我离开时,梅尚书曾蒙陛下召入宫中议事,想来梅尚书只需再养上一阵子,当是无碍,虽则往后只可……阿吟……”
梅怜君如释重负地笑了,她岂敢再有半分贪念呢,只低声喃喃道:“活着便好。”
二人惺惺相惜好一阵,祝好接过她递来的一盏清水,一气饮下半盏,便自顾自立在正中的舆图前,仔细凝着东角的一处缺口。
“你此来,定是有良策?”梅怜君适时地问。
“良策自然谈不上,我于行兵布阵更是不通一窍。”祝好话虽如此,却问道:“阿吟,眼下情形如何?撑得住么?”
帐内登时一静,行军不论何物皆万分金贵,油灯亦只点着一盏,帐下不免昏暗,祝好却清晰地窥见梅怜君眼底一闪而逝的孤寂。
“翩翩,你应已知晓……大瀛准备归降了,是吗?”
“嗯,我知道。”
梅怜君笑意浅浅,“我也知,翩翩既不远千里而来,准是已有法子。”
祝好微微一顿,不忍望她,“我此来并非为归降大庆一事,而是为你,为霞阳,阿吟,现如今,我们至少得撑过大庆出师。”
梅怜君既知她的来意,心口也彻底教石头子儿垒得闷堵,只强作平静地问:“翩翩,你也以为……大瀛只得教庆国吞并?无旁路可走了?”
“……阿吟,非是吞并,而是……”
“归降与吞并,此二者有何区别?”
祝好被堵得哑口无声,的确,归降无异于吞并,她不知当如何与人解释,还真并未以“庆”立国,而是以“成”为国号,立一新国,至此,庆与瀛再无国界之分,她是百年之后的人,
也正是来自大成,与眼下千疮百孔的大瀛不同,她自然也无法立在未来的高处劝和如今的阿吟。
于瀛民、于阿吟而言,是为亡国。
许久,寂静的夜里掠过一声寒鸦的哀鸣,有人落下一叹:“我明白,翩翩,可国中已无兵卒可征无粮秣可调……即使大庆出师,少则也需一月,整军要时日,行军也要时日……更何况,他们也未必将霞阳、将我们以己国之待而待。”
祝好略一沉吟,问:“加之浦水的援军,竟一月也支撑不住吗?”
“粮草仅余半月之数,朝廷虽勉强筹措了些,也得十日之后方可抵至霞阳,翩翩,真正的难处在于……”她望向帐外,好似横穿沉沉夜色,望见花江对岸驻扎的敌军,“若他们按兵不动,或只作小规模的试探劫掠,苦撑一月倒不成问题,若是……各部小国的联军决意拼最后一战……”
梅怜君迟迟不闻回应,打眼一看,见女子又自顾自盯着舆图东角的一处缺口了,她出声提醒:“此地为一处极险狭的深谷,一旦误入,若遭外军包抄,便是绝路。”
这时,女子映着微弱的烛光抬眼,“阿吟,你愿信我么?”
她自然信她,打从初见,便已对她生出莫名的亲近之感,宫变更是蒙她相助,还有兄长……也正因信她,军营的守军方才不拦她。
梅怜君:“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