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未定,斜里又驶来一驾三驹并驱的香车,列前侍卫森然,为首的正是身着轻甲的梅怜君。
车帘半卷,隐约可见一道纤瘦的人影,梅怜君上前搀扶,轿中人款步而下,幂篱垂纱,难窥真容,然此人步步生仪,端方大气,径直朝龙纹金轿行去。
霎时间,只听山呼震天:“陛下千秋!寿与齐天!”
衣着华美的幂篱女子闻声执礼,梅怜君单膝触地,轻甲铿然,祝好见此,忙拉着祈安一同伏身跪拜。
直至众人的膝盖跪得生疼,烈日晒得汗湿重衣,銮驾才缓缓掀起厚重的帘帷。
江稚踩着宫娥伏低的脊背,步下銮驾。
祝好隐在人丛中,不着痕迹地一扫圣颜,再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向不远处跪着的梅怜君与弓腰执礼的幂篱女子。
史册有载,遂平帝姬曾受困行宫,因焚如之祸而破相,烟瘴呛失其嗓,想来这位幂篱女子便是了。
祝好恍惚忆起史册上关于遂平帝姬与梅怜君的结局。
前者在宫变的倾轧下玉碎珠沉,后者为护霞阳百姓死守关隘,落得个客死他乡。
以至于百年之后,阿吟化作一缕孤魂,仍在人间徘徊,一遍遍踏上归乡之路。
她的膝下压着的裙裾隐隐洇出一抹血红,大抵是磕在了碎石上,祝好紧咬下唇,将锐痛尽数咽下。
祝好眼下无疑是一副叩首跪地的屈服姿态,眼底深处却渐渐升起一簇新火,或可燎原。
世道对女子是何其的苛刻?时至今日,她不只想救宋携青,还想救她,救她们。
也想救自己。
她妄以小小的身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瀛朝,挺直脊梁,站起来。
第93章相峙
今日到底是天子诞辰,少年帝王身着厚重显贵的衮冕,他立于层层宫卫的簇拥圈中,并未即刻命人平身,而是缓缓掠过在众,最后将视线定在半掩于府门光影之间的祝好与祈安身上。
日来的个中消息早已递至御前。
老师府中竟破天荒新纳了个女人,此女当街生事,引得素来不问俗务的老师亲赴狱中捞人,足可见老师对此女的宠用,另,于殊的妻儿游街跪行,咒骂老师,却将赞誉尽数往他这个无所作为身居九重只知鲜衣美食的君王头上扣……其妻沿路三叩九拜,只妄求一个教她丈夫瞑目的公道。
江稚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在榻上缠绵多时,今日倒要亲自会一会这出好戏。
他在宫卫及飞龙卫的拥护下缓步走向祝好,口中另道:“阿临免礼。”
幂篱女子闻声不动,仍躬腰执礼,江稚脚下一顿,可有可无道:“都平身罢。”
如此,幂篱女子才随着众人徐徐起身。
江稚在祝好一臂之外站定。
圣意昭然,是以,放眼望去,唯祝好与祈安仍跪在府阶之下。
祈安虽是个皮猴儿似的性子,大多时候却是个听话的,眼下却不知怎的,竟使了牛劲想挣脱祝好,御驾当前,祝好岂能纵他使脾气?任祈安如何挣扎,她也不松开半分。
谁知这孩子竟似吃错了药,指甲掐进她掌心的嫩肉里,疼得她眉心一跳。
祝好暗骂一声,待此事一了,看她不想出百八十种收拾他的法子。
眼前天光忽暗,一道身影将她头顶的日头掩去,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和缓的神色下却隐着一丝莫测的深意:“老师很喜欢你?”
心绪急转间,祝好利口答道:“回陛下,帝师大人只心系大瀛社稷与陛下龙体,是以,大人于民女的喜欢实不敢当,倒是常听帝师大人提及陛下圣明,大人近日不得面圣,心中甚是牵挂,今日见陛下御驾亲临与民同乐,想来帝师大人连日压在心头的磐石终于得以落下,民女想着,待大人回府,或可一沾陛下的恩泽。”
“哦?”江稚挑眉,挡在他身前的宫卫先是上前在祝好的袖囊、鞋履间捏了捏,再三确定并未私藏利器后,方才自江稚的身前退开一道口子,年少的帝王又近两步,忽地捏住她的下巴,“沾朕的什么恩泽?”
这一问,算是将宋携青如何喜爱她的话头揭过了。
祝好低眉顺目,摆足恭敬的姿态道:“帝师大人一听闻陛下龙体康健,夜里再不必辗转难眠,大人心中郁结既散,自然也就多了些闲情愿多陪民女一时半会儿……如此,不正是沾了陛下的恩泽?”
“民女斗胆一言。”她的嗓音忽而一颤,面上倏然漫起一抹薄红,转眼间又褪作苍白,好一会儿,才见祝好细声道:“帝师大人重担既卸,方能在百忙之中……容得下民女这等微末之人,若非如此,帝师大人十句话里,总有五六句绕不开陛下呢。”
话一脱口,她颜色陡变,祝好以额触地,急着置辩道:“陛下恕罪!民女……民女绝非是在埋怨陛下独占帝师大人的心思,而是……而是……”
江稚维持着一贯疏冷的笑,阶前跪地的女子“而是”了好半晌,也没见“而是”个什么来。
老师竟喜欢这样的女人么?虽有些小聪明,到底还是欠些火候……
他松开钳制着祝好下颌的五指,却未叫起。
江稚只一见这女人担惊忍怕拉着身侧的稚子连连伏地叩首的作态,他便更觉着兴味索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