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自然是好的,他却疏忽了一点,史册笔墨向来寥寥,难窥全貌,翩翩也说了,她只知结局,其中诸多曲折细情却是无从知晓,更遑论史册亦是为人所撰,人心难测,笔墨又何尝不能篡改呢?
宋携青骤然听闻行将生变的一切,心下百味杂陈,五脏六腑都烧作一团,他不及静气,便被一念障目,只顾一股脑地照着翩翩所谓的轨迹行动,不再细细推敲其中的关窍。
一路行来,好似一切都过于顺当,不论是他,还是黎清让,若他所料不差,梅怜卿之处只怕更是畅行无阻。
以及,兰元,日前他已与还真通信,亦知这位十年前遭庆国通缉的判将为何还活着了,还真没必要欺瞒他,故而眼下这位传言中可以一敌百的悍将,定然会为江稚肝脑涂地,任其差使。
宋携青不再迟疑,当即翻身上马,直去正乾宫。
自观星阁往下望,宋携青疾驰的身影与提着水桶、架起水龙麻搭灭火的宫人化为一点,映在立于观星阁之上的江稚眼中不过是一星蝼蚁。
此楼乃瀛宫的至高处,夜风也最为刺骨寒凉。
太医署上空的星河被滚滚浓烟所遮蔽,江稚淡问:“朕所谓的手足们……可都酒余饭饱了?”
江稚身侧立着个赤着上身的魁梧男人,满面的络腮胡与他臂上的虎头刺青为他更添悍厉,此人正是兰元,他禀道:“陛下,三日前囚于西宫的皇子公主饿至今日方才得了顿饱饭,眼下应当已捆缚妥当,丢进太医署的大火里了。”
闻言,江稚扬唇。
他凝着观星楼下愈演愈烈的大火,恍惚忆起自己回到瀛都的第二年,宫里伺候的宦官私下妄议他、轻蔑他,好巧不巧,一字不差地落入他的耳内,又是好巧不巧,不日父皇便要移驾行宫狩猎,怎么办呢?
哦,烧了吧,全部烧死,统统烧死。
他到底是以太子之尊回的宫,即便这些个贱奴再如何瞧不起他,明面上却不得不对他马首是瞻、阿谀逢迎。
江稚假称身子不爽,将非议贬低他的贱奴召入寝宫伺候,他借迷香放倒一众人,甚至于掐准迷香的用量,待火光行将吞噬殿宇,这些个贱奴也正好转醒了。
他目睹了一场人间极乐。
眼底是那些人临死前惊恐扭曲的神情,他们在地上如虫蛆般扭动着焦黑的残躯,耳畔是不绝的凄厉鬼嚎,鼻端是肉脂炙烤的焦香。
一时的沉沦,江稚倏然惊觉自己竟也困在了大火之中。
他尚未登上帝位,尚未亲手将父皇在意的一切一一摧折,他可以死,绝不能是眼下。
好在……好在阿临来寻他了。
明明这个妹妹与他相识不过一载,竟不惜舍却自己,将他推出滔天火海。
火舌一寸寸攀上江临——
她为何救他?他有什么值得她以命相换的筹码吗?还是这世间……真有人仁善至此,甘愿牺牲自己么?
江稚连滚带爬地扑出殿外,唤来宫人扑灭行宫的大火,她啊,只余下一口气,本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被大火噬咬得狰狞恐怖,他胃里翻搅,几近干呕,却因她以命相救的恩情,他愿屈膝跪在她跟前,试着为她流泪。
妹妹气若游丝地睁开一眼,身上大抵已被烈火烘干了,她哭不出来,只颤巍巍地抚上他完好的侧颊,说:“阿稚哥哥没事便好……”
她说,阿稚哥哥在他国吃了五年的苦头,怎能再生不测?
何止五年呢?
他忽地低低笑了,将逼出的泪逼回去。
只一刹间,他恍然彻悟,所有人待他的好,只因他顶着一张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顶着那人的名,顶着那人生就是人上人的身份……还有老师,他不当是他的老师,而是江稚的老师,老师又何曾真心地认可过他呢?更何况,老师……看上的学生,从来也只是大哥吧?
可明明他也是父皇连着血脉的孩子,阿临也是他连着血脉的妹妹。
即便如此,他自出生便被父母弃若敝履,只因生双子为不详。
凭什么偏偏是他?凭什么不能是江稚遭弃?
夜风裹挟烟灰拂上他的眉眼,他终于从往事中脱神。
直至今日,当年的一幕幕仍清晰地烙在他的脑中,而今再见蔽天的火蛇黑烟,他心内的某一处好似也被点燃了,血液开始沸腾、叫嚣,渴望着更多的杀戮。
“动手吧,凡是活物,一个不留。”他居高临下地眺望行将焚作废墟的太医署,“火呢,也别急着灭,将今夜涉事的官员及其亲眷也一并丢入大火……对了,先教他们眼睁睁目睹自己的妻儿烧死,再将他们投入大火也不迟……”
兰元应下,转身离去。
独立于观星阁之巅的一国之君,方才从一段旧梦中抽身,转眼又溺于另一桩旧梦——
他已记不清是在庆宫的第几个年头,只记着那段时日天上总不见云,亦不见日,唯有剪不断的连绵雨。
他代一偷闲的狱卒为死牢里的囚犯送吃食,那人身无寸缕,肌无完肤,唯有臂上的虎头刺青尚且安然。
而他,亦是一身伤。
今日食盒里的饭菜比以往丰盛,想来是牢中之人的最后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