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民之众,唯栖身松鹤居的谢琚情知,踏破淮城安生的并非庆军,而是雁鸣山以北的达拉部族,他们高扬庆师的旌旗,伪作庆军,闪击此城充裕粮秣。
而真正的庆军,中了达拉的调虎离山之计,原定交战的雁鸣山空空如也,唯庆师屯兵待战,却等不来一个敌人。
谢琚瑟缩在榴树下,主屋外跪着城主的胞弟,他虽捂着两耳,然室内还真与宋琅的争执声仍一字不差地往他的内耳钻,温闵予的脚边骨碌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其主正是庆师大将湛霭。
房门霍然大敞,宋琅一手执剑,将温闵予缚身的绳索逐一挑断。
“兄长,你若杀我,闵予绝无怨言,可我仍是要说!他们死有余辜!母亲根本不是死于暴乱!兄长岂会不知?母亲……被他们,被你的子民逼死了!可兄长,竟还护着他们?!”
“温闵予。”宋琅手拈一方雪帕仔细揩拭剑刃,“你又怎能确保,达拉所戮,所掠,皆是置母亲于死地之人?你可有十成十的把握,置母亲于死地之人,绝非达拉派使挑拨你我的细作?你可知,诸国动荡,天下汹汹?而你因一己之私,与达拉及庆将湛霭串谋,折损伤耗此城军防、粮秣,他日若邻邦犯境,危城何解?”
他的语调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却如冰凌砸在几人心口,“你助达拉戮民一百二十人,伤两百一十人,掠户七百,此死罪,可认?”
温闵予不曾皱一下眉,“认。”
直至剑锋刺穿他的胸膛,他口中依旧说着不悔。
宋琅再也持不住剑,他的指节止不住地颤抖,他接着温闵予的尸身,浑身竟似抽去了所有气力,重重地屈膝跪地,胞弟胸口淌出的温血将他的胸膛灼得似火燎,“以你的作风,不可能在此城驻屯淮军各阵的情况下,不在城关埋有亲兵,我昏死其间,就算此人为我胞弟,你亦不允有人近我半寸。还真——你存心以此谋,好名正言顺的铲除湛霭?”
若庆军埋外,岂会不知达拉袭取?言下之意,他在怪他佯为不知了。虽如此,死伤百余已比还真所预及的少上大半,这些日,宋琅因病体昏睡,然达拉犯境,却可从容行兵布阵,哪怕其母新丧,其弟倒戈,他的亲兵未及
入城助阵,宋琅已然平息此战。
果然,宋琅是他要寻的人。
是以,还真循循善诱:“交战方可使万众齐心,你瞧,仅只一夜,民怨齐齐指斥你我二人,他们倒成了一军。宋琅,你将他们护得风丝不透,以至于他们不清楚自己何等的孱弱,若他们未洞清自己的处地,他日如何心甘情愿的归属国下?此等愚夫,觉得杜门自居,即可高枕无忧了?”
“他们可知,达拉觊觎此城已久?他们可知,自三年前新帝登基此城便需上纳岁币?可知三年来,你皆以自己的俸禄私产为他们垫着?甚至于,你我二人合作,也只是为让他们还家?”
“为淮民修筑一个拥雄兵,再不必流离转徙,不必腹背受敌、夹缝而生的泱泱大国。”
还真言此,拾起宋琅掷在地上浴着血的长剑,他盯着锋刃的血渍,蓦地笑了,“还是说,你要杀我?正如我杀湛霭,你杀温闵予一般?是,我是知温闵予趁你昏死其间窃入内室盗夺玉牌,也的确在城外埋有三万精锐,嘶,那又如何?”
“恕我直言,若你不曾盲信族亲,此城百姓便不致遭此难,你的顽疾,是狠不下心,好比时下,你也不会杀了我。亦如方才,我若是你,定当先行管护粮秣不受达拉劫掠,而非护着老弱妇孺,唯如此,此城生计方可长久,他日若邻邦再犯,才能更好的护佑百姓,而非护一时之时,阿琅,你还是太意气用事。”
还真的指抵于剑峰,“你我殊致同归,达拉灭你子民一百二十人,我为你将达拉荡为平地如何?一如你我所约言,合手诛达拉,后灭瀛。”
“至于湛霭,他惟奉大庆皇族,不辨万邦时局,此等皇族家犬唯恐坏我所谋,再者,他不满你我共谋已久,不过嘛,我从未算计他,是他其心不坚,同你弟弟串谋。”
“今夜带着你的庆军滚出淮城,达拉我自有谋策。”宋琅眉眼如剑,喉嗓呛血,使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江稚势必已信,你驻军至此是为助我抗御达拉,淮城傍瀛而生,他们只会以为你横越淮地直驱大瀛,实则……你驻屯城外以西二十里地的三十万庆军,已有二十万绕行霞阳关,整备闪击?”
“霞阳百姓苦政久已,还真,若施怀柔之策,不仅得以降低兵马上的折损,亦可与江稚的暴政相较,从而起获民心。霞阳左近浦水,届时霞阳不敌,定会自浦水遣兵调将,浦水二将公忠体国,必定誓死不降,他二人倘若殉国,请你好生安葬,扬其气节,假若行军途中征收瀛民食粮,务须以财帛换取,亦是你我缔盟时,应诺我之策。”
“苍平侯黎清让佯作以五千精兵追缉逃婚的妻子云葳将军,实则为援兵云葳平反霞阳叛军,若你赶上了,还望你襄助一二,梅怜君虽为女子,然行兵列阵之能不亚瀛朝老将,当为贤才。”
“还真,最后一事,望你善待淮民。”
还真并未直面作答,而是另言,“宋琅,既然放不下民生,放不下旧友,何不同我一道?不若,我在瀛都恭候,若你情愿……”
宋琅抬眼,“再妄言,真杀你。”
“……”
没人知道,宋琅一介文官,何以凭一万兵马将达拉在月内屠尽。
不久之后,宋琅割腕以血书就罪诏,自刎于别邸的榴树下,宋琅的生母是个花匠,此木是其母在他出世时与其父宋令亲手所植。
谢琚不由咂摸起所谓的“民心”,宋琅以己命平众怒,淮城群龙无首,各方势力虎眈,且当朝新君成帝应诺,淮城十载内无须缴交赋税,既如此,宋琅也已自刭,淮民除却依归新朝,还能如何?
淮民之众,惟谢琚为宋琅敛尸埋骨,可淮民却扛起锄头掘了他的坟,将他未寒的尸骨肢解散落荒野,谢琚抹泪拾骨,他何罪之有呢?谢琚时常边哭边为宋琅置辩,为此,昔日砸在松鹤居门外的菜叶与鸡蛋尽数砸到了他的身上,这下好了,再不必自己弓腰去捡了。
百年来,榴树枝干虽长,然枝叶不再。
谢琚的一生之志当为史官,可他到底是块朽木。
百岁的他早已泣下沾襟,迷蒙间,他好似瞧见其人踏着浮光而来,谢琚艰难唤声,“老师……”
儿时他也不是没有以此称唤过他,只那人始终听而不闻,也是,堪当他学生的惟有帝君而已。
谢琚见榻前亦是泪眼模糊的小姑娘紧紧攥着此人衣袖。
他的身影落在谢琚的眼里愈见清晰,谢琚磨着粗涩的嗓子又唤了声“老师”。
云透浅光铺陈入室,那人隔着遥遥百年,颔首应声。
……